東臨碣石,以觀滄海。
水何澹澹,山島竦峙。
樹木叢生,百草豐茂。
秋風蕭瑟,洪波涌起。
日月之行,若出其中。
星漢燦爛,若出其里。
幸甚至哉,歌以詠志。
(曹操《觀滄?!罚?/p>
小蔥青青
白的雪,青的蔥,紅紅的是她的小手。
她總是這么靜靜地站著。低著頭,眼睛朝下看。扎兩條小辮,穿一身紅底藍花的棉襖、棉褲。一雙黑布棉鞋羞澀地臥在白雪中。臉蛋兒紅紅的,那雙小手也是紅的??床坏侥请p眼。那眼睛一定很美、很清澈……
白白的雪輕輕地蓋在小街和屋頂上,只有那小蔥是青青的。
說不清什么時候起,這個小集市上有了她。她的小蔥總是那么嫩,那么青,像她自己一樣。
她從不吆喝,從不抬價。換了別人,這樣好的蔥,一定會放聲叫好,定要編出許多諸如“小蔥拌豆腐,一清二白”等等誘人的詞句。
她極少說話。說,也是奶聲奶氣的幾個字“要多少”、“幾斤幾兩”、“幾毛幾分”。只有她說話的時候,才偶爾看對方一眼。啊,這眼睛真美!它不光清澈,還蘊含一絲憂傷,但憂傷中分明顯露出善良和期望。
小鎮上的人都吃她的小蔥。沒有人跟她討價還價,連老太太都如此。姑娘太小,那雙手太小。她是集市上的小妹妹,大家都愛護她。菜主們常對鎮上人說,我的蔥不如小妹妹的,買她的吧。鎮子上哪來恁好的蔥?沒有人一下子買好多。大家都知道,她的小蔥天天有,一年四季都不斷,價格也好。
啊,天真冷。她把兩只小手放在嘴邊,用熱氣哈一哈。然后,給一位大姐姐稱蔥,幫大姐姐放在籃子里。她依然不說話,朝下看。地上的雪真白,只是沒有太陽,要不,它會耀眼的。
“小妹妹,給錢?!贝蠼憬惆彦X遞給她。
她輕輕地搖搖頭。
“為啥?”大姐姐一怔。
“大姐姐,俺……”她抬起頭來,目光在大姐姐的臉上掃了一下,迅速落在左胸那枚“吉陽鎮中學”的?;丈?,聲音有些激動,也帶著幾多憧憬?!鞍衬镎f,等過兩年,弟弟初中畢業了,就讓俺繼續上學?!?/p>
“……”
“大姐姐,俺不要錢。俺知道你是老師,常來買蔥,俺想求您幫俺看看這個,這是俺看弟弟的書做的作業?!闭f著,她迅速從菜簍底下拿出兩個用塑料包著的小本子,遞給老師。
女教師接過本子,一下驚呆了。本子上工工整整寫著初中作業。她不知說什么才好。
“小妹妹,多大啦?你是哪村的?”
“俺今年15歲啦。住杏樹灣,俺還有一個弟弟,一個妹妹,弟弟正上初中呢!”
“爹娘呢?”
“爹病了。兩年前,爹從城里賣菜回來,天黑路滑,跌到溝里腿斷了,不能動了。娘在家侍候爹,還管園子。爹好的時候,俺也上學哩!”
女教師嘴唇動了幾下,想說什么,但沒有說出來,只是眼圈發紅、發潮。她一下子將小妹妹摟在懷里,緊緊地握住那兩只小手。冰涼的小手。她想把她暖熱,永遠地熱下去。
“好妹妹,你來我班里上學吧!”
“不……俺不上。俺還要賣菜呢。俺上了弟弟就上不成了。俺娘說……”
女教師把小妹妹摟得更緊了。
太陽出來了。那雪更白。那蔥更青。
……
兩年后,小妹妹考上了縣師范學校。臨走前,她給女教師送去一籃子小蔥。蔥洗得真干凈,扎得整整齊齊。多嫩的小蔥呀!
她倆沒有說話,都哭了……
啊,小蔥青青……
紫茉莉
我對那些按著時序在變換著姿勢,或者是在時間的轉移中定時開合,或者受到外力觸動而立即反應的植物,總是抱著好奇和喜悅的心情。
像種在園子里的向日葵或是鄉間小道邊的太陽花,是什么力量讓它們隨著太陽轉動呢?難道只是對光線的一種敏感?
像平鋪在水池的睡蓮,白天它擺出了最優美的姿勢,為何在夜晚偏偏睡成一個害羞的球狀?而曇花正好和睡蓮相反,它總是要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,才張開笑顏,發出芬芳。夜來香、桂花、七里香,總是愈在黑夜之際愈能品味它們的幽香。
在生物書里我們都能找到解釋這些植物變異的一個經過實驗的理由,這些理由對我卻都是不足的。我相信在冥冥中,一定有一些精神層面是我們無法找到的。在精神層面上,說不定這些植物都有一顆看不見的心。
能夠改變姿勢和容顏的植物,和我關系最密切的是紫茉莉花。
我童年的家后面有一大片未經人工墾殖的土地,經常開著美麗的花朵,有幸運草的黃色或紅色小花,有銀合歡的黃或白的圓形花,有各種顏色的牽?;?,秋天一到,還開滿了隨風搖曳的蘆葦花……就在這些各種形色的花朵中,到處都夾生著紫色的小茉莉花。
紫茉莉是鄉間最平凡的野花,它們整片整片地叢生著,貌不驚人,在萬綠中卻別有一番姿色。在鄉間,紫茉莉的名字是“煮飯花”,因為它在有露珠的早晨,或者一天的正午,或者繁星滿天的黑夜都緊緊閉著;只有一段短短的時間開放,就是在黃昏夕陽將下,農家結束了一天的勞作,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,才像突然舒解了滿懷心事,快樂地開放出來。
每一個農家婦女都在這個時間下廚做飯,所以它被稱為“煮飯花”。
這種一二年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,生命力非常強盛,繁殖力特強。如果在野地里種一株紫茉莉,隔一年,滿地都是紫茉莉花了;它的花期也很長,從春天開始一直開到秋天,因此一株紫茉莉一年可以開多少花,是任何人都數不清的。
最可惜的是,它一天只在黃昏時候盛開,但這也是它最令人喜愛的地方。曾有植物學家稱它是“農業社會的計時器”,它開放之際,鄉下的孩子就都知道,夕陽將要下山,天邊將會飛來滿空的紅霞。
從小,我就有點癡,弄不懂紫茉莉為什么一定要選在黃昏開。問過母親,她說:“煮飯花是一個好玩的孩子,玩到黑夜迷了路變成的,它要告訴你們這些野孩子,不要玩到天黑才回家?!?/p>
母親的話很美,但是我不信,我總認為紫茉莉一定和人一樣是喜歡好景的,在人世間,又有什么比黃昏的景色更好呢?因此它選擇了黃昏。
紫茉莉是我童年里很重要的一種花卉,因此我在花盆里種了一棵。它長得很好,可惜在都市里,它恐怕因為看不見田野上黃昏的好景,幾乎整日都開放著。在我盆里的紫茉莉可能經過城市喧鬧聲的無情洗禮,已經忘記了它祖先對黃昏彩霞最好的選擇了。
我每天看到自己種植的紫茉莉,都悲哀地想著,不僅是都市的人們容易遺失自己的心,連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覺中迷失了。
那天我又獨自坐在屋里,看著窗外的樹葉“唰唰啦啦”地飄落。母親進來了,擋在窗前:“北海的菊花開了,我推著你去看看吧?!彼俱驳哪樕犀F出央求般的神色?!笆裁磿r候?”“你要是愿意,就明天?”她說。我的回答已經讓她喜出望外了?!昂冒?,就明天?!蔽艺f。她高興得一會兒坐下,一會兒站起:“那就趕緊準備準備?!薄鞍パ?,煩不煩?幾步路,有什么好準備的!”她也笑了,坐在我身邊,絮絮叨叨地說著:“看完菊花,咱們就去‘仿膳’,你小時候最愛吃那兒的豌豆黃兒。還記得那回我帶你去北海嗎?你偏說那楊樹花是毛毛蟲,跑著,一腳踩扁一個……”她忽然不說了。對于“跑”和“踩”一類的字眼兒,她比我還敏感。她又悄悄地出去了。
她憔悴的臉現出央求般的神色。